1

意大利米蘭城，梅阿查球場看臺上打出瞭巨大的橫幅，上面寫著Grazie Steven（謝謝Steven），像是感謝，更像是告別。

看臺上間或有五星紅旗飛舞，這裡的球迷是在感謝一個來自中國的年輕人。Steven zhang，中文名字張康陽，中國昔日富豪張近東的獨子，他更顯赫的身份是意甲豪門國際米蘭足球俱樂部主席，而蘇寧國際主席的職位，更像是在為他的身世提供註腳。

5月22日，張康陽失去瞭這個顯赫的身份。因為未能償還到期債務，債主美國橡樹資本接管瞭國際米蘭俱樂部，張康陽和他的傢族出局。

“Forza inter（加油，國米）”，張康陽以最簡單的意大利語回應那些在看臺上打出感謝標語的國米擁躉。他的意大利語說得不好，在米蘭他更多時候說的還是英語。

對於張康陽的傢族而言，這是毀譽參半的八年。在他治下，國米拿到瞭7座冠軍獎杯，其中包括兩次聯賽冠軍。國際米蘭還在時隔多年之後重返歐冠決賽，一球憾負於如日中天的曼城。但是，他始終無法卸下沉重的債務包袱，直至以這種方式交出國際米蘭的控制權，雖不夠體面，卻也是解脫。

2016年，蘇寧用2.7億歐元從托爾西傢族手中買下當時已經債臺高築的國際米蘭70%股權。那些年張康陽的父親雄心勃勃，揮金如土，喝瞭口交杯酒，就投給許傢印200多億人民幣。相比之下，這2.7億歐元算不上什麼，何況買下的還是一傢百年豪門。

張近東的這筆投資也為自己的獨子買到瞭一張寶貴的入場券，有國際米蘭主席的身份，張康陽得以進入歐洲上流社會的圈子，與他相識的，不乏因凡蒂諾這樣的名流，而管理一傢百年豪門也是難得的歷練。

即便經歷瞭商業上的慘敗，張近東至少還收獲瞭張康陽的成長。作為商人，他和許傢印同是失敗者，作為父親，他比許傢印強太多。

2

歐洲足壇很大，但“豪門”就那麼幾個，能買賣的更是鳳毛麟角。皇傢馬德裡、巴塞羅那和拜仁慕尼黑因為所有權結構原因無法染指，能買的實際上隻有英超和意甲，前者是中東土豪金主們的口味，中資 難以競爭 ，於是，就隻剩下意甲。

如果不隻盯著豪門買，蘇寧並非隻有國際米蘭一個選項，那時不乏在中國內地尋找金主的英超中下遊俱樂部。有人建議，與其買國際米蘭，不如去買一支Big6以外的英超中下遊球會，還花不瞭2.7億歐元，英超球會在商業上也比意甲有更大的回報空間。郭廣昌隻是買瞭一支英冠的狼隊，沖上英超之後，當時估值就已經翻倍。

不過，蘇寧看不上，他們覺得隻有豪門配得上自己，哪怕是借錢，也得圖個門當戶對。

因為 那時蘇寧一心想的都是大生意，收購國際米蘭是“國際體育+國際零售”大戰略的重要環節。 收購完成後，上遊有百年豪門國際米蘭，中遊有互聯網媒體平臺PPTV，下遊有蘇寧電商+零售，張近東試圖構建起一個涵蓋版權IP、流量和現金流之間互為支撐、相互轉化的商業閉環。

那時，蘇寧甚至還有計劃再收購一傢葡萄牙俱樂部，但最終因為中資出海的約束性新政而不得不作罷。

收購一傢歐洲百年歷史的俱樂部也讓張近東臉上有光。就在正式宣佈收購國際米蘭的前一天，時任中國足協主席蔡振華正在科爾維諾對意大利足協訪問。時任中國足協執委的劉彤更是對這筆收購贊賞有加，稱其為中國足球提供瞭“寶貴的契機”。

那一年的中國足球充滿著意大利元素，而張近東和蘇寧的風頭一度蓋過瞭恒大和許傢印。在收購國際米蘭交易完成後不到4個月，恒大將“銀狐”“進貢”給瞭國傢隊，世界杯冠軍教練裡皮開始執教中國男足。

無限風光淹沒瞭收購中的杠桿，而支持一個豪門的運轉很費錢，張康陽的傢族後來不得不再向美國橡樹資本借債，融資總額2.75億歐元，以國際米蘭俱樂部股權作為抵押。這為張氏傢族日後的出局埋下瞭伏筆。

3

在動念收購國際米蘭時，張近東就打好瞭主意要把獨子推向前臺。時年25歲的張康陽全程參與瞭這次並購，收購成功之後，張康陽成為國際米蘭9人董事會中最年輕的那一個，1991年出生的他還是百年豪門歷史上最年輕的俱樂部主席。

在張康陽的記憶裡，並購國際米蘭是90後的自己和幾個85後、90後的蘇寧員工做的。這是他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個並購案。在此之前，他人生中的很多時光在美國賓州度過：15歲的時候到莫西斯堡學院念書，後來上瞭賓大的沃頓商學院。

初戰大勝讓他底氣十足。年齡不大的他曾像他的長輩一樣給別人忠告，“無論你們再怎麼天之驕子，99%的投資並購項目一定會是失敗的”，他甚至還把國際米蘭並購案稱作“華夏大地上沒有人做過，也沒有敢做，甚至沒有人敢說可以成功的項目”。

那個時候，還沒有人向他追債。

然而，真正話事比喊幾句話復雜得多。收購成功之初，國際米蘭沒少當冤大頭。他們花費不菲，買瞭不少諸如納英戈蘭這樣高薪低能的球員，發現沒用之後又不能及時送走，隻能賠付違約金解約，或是任其耗盡高薪合同後自由轉會。

2017年，國際米蘭高薪簽下名帥斯帕萊蒂，但合作過程並不愉快，然而，俱樂部沒能及時處理，直至他耗完稅後400萬歐元的高薪合同之後又重新出山，當年就帶領那不勒斯奪下瞭意甲冠軍。

收購國際米蘭之後，張康陽說過一句話，在意大利提起蘇寧，“老百姓眼裡滿滿的敬畏”。此話傳回意大利後引起輿論一陣喧嘩，這個沒落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傢和它的公眾在面對民族主義情緒和泛政治化議題時，無法對一個來自東方的年輕人保持他們長久以來賴以自豪的寬容。

張康陽主政國際米蘭期間最正確的決策之一，就是找來瞭朱塞佩.馬洛塔，一個意大利足壇的“老江湖”。他在另一傢意甲豪門尤文圖斯當瞭9年的CEO，期間和球會一起創造瞭七連冠的偉業，是意大利最優秀的職業經理人之一。

他和國米名宿薩內蒂，是張康陽亞平寧生涯中最重要的合作夥伴。

4

剛到米蘭城的時候，張康陽認識瞭烏爾巴諾-卡伊羅。這位意大利人是意甲球會都靈的主席。他給過張康陽一個忠告，“如果你想贏，你需要一個熟悉意大利足球和俱樂部運作方式的人”。言外之意，不融入當地的足球文化和圈子，吃虧上當是一定的。

那些張康陽叔叔輩的中國商人教訓深刻。那幾年，一傢中資機構收購瞭西甲小球會格拉納達，這傢俱樂部原來的所有者是歐洲著名職業足球玩傢——波佐傢族。格拉納達的價格不貴，起初中資還以為占瞭便宜，收購完成之後才發現，70%球員是租借的，也就是說，中資花錢買瞭個空殼，而且第一年就降級瞭。

為瞭挽回局面，中資老板找到瞭一位當地足壇的體育總監，予以高薪，賦予話事權，於是，局面很快逆轉，由此證明強龍難壓地頭蛇。這些人構成瞭一個外人難以進入的圈子，無論金主是誰，主席和老板來自哪裡，他們始終是這個江湖真正的話事人。

烏爾巴諾-卡伊羅引薦張康陽認識瞭馬洛塔，也間接促使他做出瞭主政國際米蘭將近8年時間中最正確也最重要的決定。2018年底，馬洛塔正式到任，他成為瞭國際米蘭日常運營的話事人。

馬洛塔上任之後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解決瞭主教練問題。斯帕萊蒂離任後，馬洛塔先後找來瞭咖位更高的意大利名帥孔蒂和意大利少壯派教練的代表人物小因紮吉，同時又用自己的人脈關系引入瞭不少實力派的球員，並且處理瞭一批球員的垃圾合同。

此後幾年，國際米蘭兩次拿下諸多獎杯和錦標，其中包括兩次聯賽冠軍。2023年更是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時隔多年之後重新殺入歐冠決賽，最終一球憾負於如日中天的曼城，國際米蘭成為意大利足球復興的旗幟。

2023年，張康陽傢族的債主們已經找上瞭門。不過，誰也難以否認這個球會在競技層面上取得的成就，遠遠超過瞭那些叔叔輩的中國金主。他主政下的國際米蘭，甚至已經是中資在歐洲足球版圖上的競技巔峰。

5

2019年9月，張康陽在忙著接待父親。他給張近東安排的行程中，包括觀看一場國際米蘭的歐冠小組賽，對手是捷克的佈拉格斯拉威亞。這個對手也有中資元素，當時的大股東是中國地產商中赫集團，幾年之前，他們從中信手中接過瞭北京國安。

出現在看臺上的卻不僅有張近東，還有許傢印。3個月前，許傢印帶著張近東去西班牙見瞭佛羅倫迪諾，受到瞭熱情的款待。大約一年以後，張近東還會和許老板喝一杯交杯酒，時間將證明這是一杯毒酒。

其時許傢印正在為他的造車大業在歐洲奔走。他在法蘭克福攢瞭個飯局，60多傢歐洲汽車和零部件供應商的頭面人物全都出席。不久之後，意大利就傳出恒大要贊助國際米蘭的消息，聲稱許傢印的報價是每年6000萬歐元，他要取代的是已經贊助國際米蘭25年之久的老牌輪胎企業倍耐力——4年之前，這傢公司也被中國化工收購瞭。

如果恒大每年6000萬歐元的贊助得以落實，張康陽的日子就要好過很多。收購以來，國際米蘭俱樂部一直虧損，這傢球會寄望於蘇寧入主能夠帶來中國和亞洲背景企業贊助，從恒大開始，海信甚至抖音都曾被傳言成為大筆贊助國際米蘭的中資土豪。

然而，這些傳言終一個也沒落實。反倒是這八年中，國際米蘭計提瞭不少壞賬，其中相當一部分來自中國或亞洲企業的贊助。

2021年，國際米蘭簽下瞭一個來自新加坡的重磅贊助商：Digitalbits，合同金額4年8500萬歐元。不過，這筆贊助最終違約，Digitalbits一直拖欠贊助費用。實際上，這是一傢加密貨幣公司，那幾年間比特幣市場的波動，早已讓這傢公司失去瞭支付能力。

同一年的年底，張康陽聽到瞭更壞的消息：恒大無法履行2.6億美元債務的擔保責任，正式官宣暴雷。這意味著蘇寧投給恒大的200億人民幣很可能血本無歸。連鎖反應果然很快波及到他的傢族，蘇寧資金鏈隨之斷裂，2022年7月，蘇寧易購被債務危機壓塌。

此時距離張近東喝下許傢印遞來的交杯酒，不過兩年時間。

6

國際米蘭俱樂部連年虧損，蘇寧集團債務壓頂，眼看橡樹資本的債務融資到期，張康陽和他的傢族似乎沒有能力償還這筆債務。中國的建設銀行拿著香港高等法院的判決，追債追到瞭意大利，要求意大利法院執行香港法庭的判決，這筆債務高達2.25億美元，約合17.22億元人民幣。

據意大利《共和報》3月22日報道，米蘭上訴法院裁定，中國香港高等法院關於國米主席張康陽需賠付中國建設銀行超3.2億歐元的判決在意大利同樣有效（超出部分來自於每年約3000多萬歐元的利息），但暫時不牽涉國際米蘭的股權。按照《共和報》的說法，正是因為這筆債務糾紛，張康陽很難找到金融機構進行新的融資，用來償還三年多以前橡樹資本約2.7億歐元的債務。

米蘭上訴法院這個判決，意味著張康陽傢族在意大利的財產可能會被執行償債。

風雨飄搖之中，4月23日，國際米蘭還是拿下瞭聯賽冠軍，這是國際米蘭歷史上的第20個聯賽冠軍。按照慣例，藍黑間條衫上可以繡上第二顆星星。盛大的慶祝儀式也仍然舉行，米蘭市長薩拉還頒發瞭“米蘭守護者”的勛章，但張康陽沒有在米蘭市政廳舉辦的授勛儀式上出現。

美麗動人的意大利之夏，已經不屬於他瞭。

大廈將傾時奪冠，對張康陽傢族並不陌生。2020年底，江蘇蘇寧隊第一次拿下瞭中超冠軍，但那時的蘇寧資金鏈已然斷裂，於是，冠軍球隊在次年2月底正式解散，成為中超金元時代大幕落下的序曲。張康陽上一次慶祝國際米蘭奪冠時，前國足隊長吳曦還帶領一眾前蘇寧隊友向他討還欠發的薪水。

好在國際米蘭不是江蘇蘇寧，即便張康陽傢族沒錢還債，誰也不敢解散國際米蘭。

這一次，薩拉給沒有在場的張康陽發去短訊向他表示感謝。薩拉說，盡管張康陽未能來到現場，但身在遠方的他對這支球隊有著非比尋常的情感與熱愛。似乎一切都在提示，到瞭告別的時候。

果然，四天之後，張康陽在國際米蘭的官方網站上發佈瞭一則聲明。

他在聲明中說：“不幸的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努力因法律威脅和橡樹資本未能有意義地配合（a lack of meaningful engagement from Oaktree）而受到阻礙。這不僅令人深感沮喪和失望，還正對俱樂部構成潛在風險，並可能嚴重危及其穩定性。”這等於變相承認，國際米蘭俱樂部的控制權將會易主。

如果不是因為假期，橡樹資本可能會早幾天接手國際米蘭。現在，馬洛塔大概率仍會留任，橡樹資本接手之後，無非是繼續穩定運營球會，然後尋找合適的機會賣出，金主無非是不斷變換的一個名字而已。對於他們而言，無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是過客，這個江湖還是屬於他們的人情世故。

張近東已經不在乎多一次這樣的失敗瞭。不同的是，這筆失敗的投資換來瞭張康陽在米蘭城“工作”的八年。

在這八年時間裡，張康陽結識瞭馬洛塔、薩內蒂、烏爾巴諾-卡伊羅等人，並且與他們深度共事；他還會在自己舉辦的派對上，以國際米蘭主席的身份邀請歐洲各界名流，對於一個終歸要接班的人來說，建立屬於他自己的人脈是重要的，國際米蘭主席，是經營這種人脈的絕佳敲門磚，而在足球這個舞臺上與那些歐洲老狐貍鬥智鬥勇，足以成為他成長的催化劑。一個更熟悉歐洲與世界，並且有著屬於自己人脈的張康陽，對於他的傢族將大有裨益，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鑰匙，或許就握在張康陽手中。

張近東失去瞭國際米蘭，但他還有張康陽。